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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淑华:心灵深处的记忆

来源:《齐鲁巾帼在兵团》发布时间:2020-12-11

  口述:孙淑华 整理:朱万起

  不堪回首的童年

  我的童年是含着眼泪过来的。我于1935年5月29日出生在山东省蓬莱县巨丰乡巨丰村,我们一家六口人,我、爸爸、妈妈、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。爸爸在北京开粮店,不经常回家,我们兄妹四个就和妈妈在村里生活。那时我们家是非常富裕的,有50多亩地和三座房子,妈妈经常帮助有困难的亲戚和邻居,所以我家在村里的口碑很好。但好景不长,就在我三岁的时候,妈妈因病去世了,从那开始苦难就像魔鬼一样缠绕在我身上。爸爸后来又给我们娶了一个后妈,自从后妈进门,我就掉进了痛苦的深渊。不知道爸爸当时是怎么想的,他先后把两个哥哥和姐姐接到了北京,家里就剩下最小的我和后妈两个人过日子。

  记得有一次,后妈要回娘家,她趁我外出玩的工夫把屋门和大门都上了锁,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锁在大门外。中午回家,我就坐在大门前等,左等不来右等还是不来,肚子饿得咕咕叫,一直等到快下午两点的时候还不见她的身影,怎么回事呢?直到婶子到地里干活,路过我家,看到我在门前打盹,就问:“华儿,困了吗,吃饭了吗?”我无力地摇摇头。婶子二话没说就把我领到她家,给我做了一碗面条,还加了一个鸡蛋,我望着眼前的面条,放声大哭了起来......

  七岁时,我兴高采烈地跟爸爸走进学校,爸爸先和老师谈了一会儿,后来我就坐在了宽敞的教室里。这个地方可是我早就想来的,今天终于如愿了,我就像一只快活的小鸟,这望望那瞧瞧,心里可高兴了。刚上了半个月,爸爸就要返回北京。第二天,后妈就把我从学校拽了回来,一边走一边说:“死丫头,上学有什么用?浪费钱,走,回家!”后来她只要一听说爸爸要回来,就把我送到学校,爸爸一走,又把我拉回家。就这样从学校到家,从家到学校,反反复复,一直到我17岁,才小学毕业。

  土地改革时期,由于我家主动把土地和房子交给了政府,到划定家庭成分时,我家被定为中农。

  还有一件让我终生遗憾的事,就是我的那位大哥。大哥在1938年就参加了八路军,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。就在我们热切地盼望他回来的时候,我们却收到了他的死亡证明。那时,我感到我们家的天就要塌了。那个从小就给我扎小辫的大哥,再也没有回来,直到现在连他的遗体在哪儿我们都不知道,能不说这是一件憾事吗?从那以后,我家就罩上了一层“光环”——烈属。

  17岁那年,院中的一个侄媳妇神秘地对我说:“小姑,想去参军吗?”

  “参军?去!”我坚定地说。

  “可是,是去新疆啊!”她语气一转。

  “去新疆,我也去!”我的语气更加坚定。

  当远在北京的父亲和姐姐知道我要去新疆参军时,马上加以制止,坚决不同意让我去。姐姐说:“傻瓜,你去了就回不来了,你还要这个家吗?你想我们时怎么办?一个女孩参什么军?不准去!”

  爸爸和姐姐最终也没能阻止住我,我还是身穿崭新的军装,戴着大红花,加入到新兵的行列。看到战友和亲人拥抱、洒泪分别时,我就更加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,心里难受死了。心想:如果当时那个后妈也来送送我,我也会感动万分的,也会原谅她的,可惜她没来。

  难当的班长

  一参军,我就被任命为班长,到退休时我还是班长,因此好多战友都戏称我为“老班长”。我想:当了一辈子班长,也是我的荣耀、我的骄傲。

  1952年6月6日,我们从县城出发,到西安休整了一个月。后来又坐着带大篷子的汽车向迪化(今乌鲁木齐市)开去。我清楚地记得,因为当时土匪多,汽车的车头和车尾都配有机枪。轮胎稍加改造就成为装水的容器,当时我们喝的水都是轮胎里的水,我们不到渴得非常严重的时候,是不会喝的,因为水中的那股胶皮味太难闻了。这期间我们走走停停,停停走走,大约用了一个月时间,终于到了迪化南梁的材料行,在此又休息了一周,最终到达102后勤部。部长邓云彪给我们致欢迎词,我们就在那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安了家,当时我们住的是冬冷夏热的帐篷。

  冬天,新疆晚上的气温能降到零下40多摄氏度,如果我们口渴了,就只能吃块冰,在帐篷里你总能听到这边“咯吱”一声,那边“咯吱”一声。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枕头周围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,差不多有半公分厚吧!尽管大家穿得很厚,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可是我们的手、脸都被冻得稀烂。有时看到自己班的战友,你一下子也认不出来,她的脸上全是一层霜,唯一露出来的就是两只眼睛。如果你吐口痰,痰落在地上立刻就成了一块冰。我们拿着重重的镐头,往地上一刨,也只是一个个小白点,手臂震得发麻、酸痛。即使这样,我们整个冬天也没有休息,我们一直工作在修水库的岗位上。这可不是夸张,是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儿。这一幕一幕让人终生难忘。

  1953年,我被调到五家渠青格达湖边种棉花,住的还是帐篷,火辣辣的太阳热得好像要把人晒死,我们的帐篷就完全裸露在太阳底下,热得像蒸笼一般,呼吸着热浪一样的空气,全身上下都往外冒汗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们还是像机器一样忙碌着、工作着、生活着。

  我们班有10位战士,我是班长,还有一位副班长。晚上住宿时,我俩分别住在帐篷的两头,中间是战士。大家都知道:新疆昼夜温差大,一到晚上刮大风,帐篷的两边温度最低;再加上当时狼多,大家一听到狼的嗥叫就哆嗦,况且我平时胆子就小,又住在帐篷的最外边,生怕自己睡熟后被狼叼走,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整。

  喜结连理

  把“郎才女貌”一词用在我和周荣身上,一点也不过分。可能是我的长相还说得过去吧!有人把我称作“连花”。刚到新疆,有个领导对我说:“小鬼!几岁了?”我当时不知道“小鬼”是什么意思,就说:“你才是鬼呢!”结果那位领导哈哈大笑。他又说:“小鬼,我给你找个对象行吗?”我脸一红,大声说:“不找,不找,就是不找!”他无趣地走了。当时我发狠,坚决不找像我爹那么大岁数的男人。

  我隐隐约约地感到,当时的连长和指导员都好像对我有意思,他俩也经常地关心我的工作、学习和生活。有时也总爱找个借口带着我到各排、各班检查工作,可能是因为他俩当时军龄小,还不到结婚规定的年限吧,他们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我嫁给周荣。

  周荣的出现,让我眼前一亮,在当时他可是位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,他是甘肃省财经大学毕业的,这样的大学生又是学财经的,在那时那地是很少见的。可能是我的长相引起了他的注意吧!他主动接近我、靠近我,经常问长问短,还主动帮我干这干那。随着不断地交往,我知道他比我大10岁,那时女人一般找的都是比自己大20多岁的,能找一个仅比自己大10岁的男人多不容易啊!从此他就成了我可以托付终身的人。1954年我俩结婚,开始了我们甜蜜的幸福生活。因为他有知识、有能力,1958年他被调到农六师任商店主任,我们就开始过上了两地分居的生活。因为当时没有自己的房子,两人团聚时就只能住在办公室。他回来一般是只住一晚,第二天就走人,因此家里大大小小的事,他是一点也顾不上。那时有这样一个有意思的顺口溜:“粗粮吃细粮卖,刮风下雨当礼拜,兵团的大姑娘不对外。”

  因为周荣在参加革命之前,不慎成了国民党的“三青”团员,于是这就成了他一生唯一的一个污点,他的这个污点也深深地影响到我。我家是军属,同时还是烈属,我曾几次向党组织提出入党申请,也都因为他这个污点成了泡影,政审时因为历史不清,总是通不过。到现在没能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了我一生的一件憾事。憾事也就罢了,在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还受到严重的牵连,那时老周被打成“黑五类”,是“牛鬼蛇神”,被管制起来,我们全家也都被下放。那段时间我放过羊、种过地、做过粉条、做过醋、压挂面、站商店、修水渠、烧砖块......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,做活没有什么,最难受的总是看到别人的白眼,在公共场合我们不敢大声说话,走路也是顺着墙根走,整天跟做贼似的。

  后来,老周终于平反,过上了自由的生活,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白眼了。1998年老周去世,那一年他75岁。

  谁说女子不如男

  打土块那段时间,连里规定:男兵每人每天要完成600块,女兵要完成300块。第一天大家忙碌了一整天,可大都没有完成任务。晚上连长召开紧急会议说:“我们连只有几个男兵完成了任务,他们是我们学习的榜样,没想到有的女兵竟然这样无用,连一半都没有完成,照这个速度,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?”回到班里,我和几个骨干分子商量,大家交换意见后,我们也立即开会,我说:“刚才连长表扬了几个男兵,说他们一天能完成600块的定额,而我们有的女兵连150块的任务都完不成,我感到很丢脸,你们说,我们能不能超过他们?”大家异口同声:“能!”接下来我就分配任务。睡觉前,我们和了好多好多泥巴;第二天早上3点我们就准时起床;我们班还采用流水作业的形式,大家干得大汗淋漓,谁也不说一句话。到下午3点,连长派人到我班统计数量:我们班每人平均1200块。统计员目瞪口呆:“天啊,这可能吗!”人均1200块,这是我们那一段时间打砖块的最高纪录。我们忘记了劳累,笑啊!唱啊!跳啊!疯了一般!

  后来连长到我班来总结经验,得出三点:一是我有知识(小学毕业);二是我爱动脑筋;三是我们的动员工作做得好。因为有知识,就能很好地领会领导的意图,就能很快地找出解决问题的关键,还能和大家进行思想沟通,把大家紧密地团结在自己周围。你看有知识是多么重要啊!

  有一年春节刚过,我们班干完活回家吃饭,突然看到前面水汪汪的一大片,原来是水渠里的冰聚在了一起,水不能向前流动,就从干渠里溢了出来。一看这阵势,几个女兵都吓得往后躲,我二话没说,就跳进干渠,把冰一块块地从渠中捞了出来。出来后我冻得瑟瑟发抖,在姐妹们的簇拥下回到了帐篷。事后每当我走在路上,后面总觉得有人对我竖起大拇指。

  我常在晚饭之后把大家召集起来筛沙子、打土块,为此常常引起大家的不满,有人说:“人家别的班都不干,就我们班干,显什么能?”于是,我就耐心地给大家做思想工作:“业余时间,我们玩也是玩,给国家做点贡献不更好吗?再说干活也累不死人。”在我的劝说下,我们班比其他班都能多筛些沙子,多打些土块,因此,我们班也常常得到领导的表扬。

  心怀善念天地宽

  当时我们队里有一个叫吴光的战友,她的男人在外地工作,她自己在家带三个孩子,还要上班工作,非常不容易。三个小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净的地方,都是脏兮兮的,别人见了都躲着走,生怕一说话、一个动作就会染上传染病似的。我反而主动到吴光家帮助她料理家务,帮她做饭、洗衣服、看孩子,她的孩子见了我也很亲切,都高兴地叫我“姥姥”。我把家里孩子不穿的衣服、还有一些日常用品都给了她。别人一看到我到她家去,就大声喊:“吴光,你婆婆来了!”从那时开始,我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。直到现在她还一直叫我“婆婆”,逢年过节她都来看我。

  去年冬天,我们小区来了一个流浪汉,穿着单薄的衣服,长长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,晚上就睡在我家的阳台下面。第二天早上,好多人围着他看。看到他浑身发抖的样子,我难受极了,我喝退了众人,到家给他拿了一个热馍,晚上又给他做了一碗面条。第二天我给他20元钱说:“孩子去买点吃的吧!”在我的感动下,我的女婿给他买来了烧鸭、烧鸡、大棉袄、大棉帽和大棉鞋。后来我想,那个流浪汉今年不再冷了吧,过得还好吧!

  每当数九隆冬,到处一片冰天雪地,看到那些小麻雀无处找食的时候,我都会想起我们刚到戈壁滩时的那段艰苦岁月,就主动去买一些粮食,每天下午定时撒给那些小鸟吃,看到它们蹦蹦跳跳地吃着、叫着,我心里稍微得到一些安慰。

  我常对孩子们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做好事、善事,能保你一生平安!”

  荣归故里

  2002年,我们这些当年的女兵再次感受到山东省人民政府的温暖,我很荣幸成为十二师的代表(每个师只能选派一人)回到了我朝思暮想的山东。当时那场面非常壮观,我们坐的都是小汽车,前面有警车开道,两边有警车护航。我们在山东待了一周,山东的领导还陪同我们登上了泰山,游览了曲阜,还去老家看了看。可惜那里已没有一点家的痕迹了,已成为烟台市的开发区,正在建一个大型的飞机场。

编辑:周惠雯蕊